猫季

《璇玑图》

璇玑好谱断肠图,却为思君碧作朱。

——纳兰性德《四时无题诗》

 

卷首   既见君子


洞庭西山平崖君不日将与玄机阁阁主润玉成婚了。

婚讯经由太湖内十八湾洲渚间来往的贩夫遍传武林,洞庭上下也口径一致道,平崖君于八年前,在万花谷惊鸿一见时为玄机阁少阁主的润玉,从此情系其身,心醉魂迷。

而今得偿所愿,世人皆赞声山水相合,天作姻缘,唯当年尝赴九霄门少主旭凤寿筵之人三缄其口,唯恐惹祸上身。


 

锦觅托着喜袍寻到润玉时,他正解下姻缘台上百年古槐老枝上系着的一段红绸,想是年岁已久,风吹日晒得早斑驳了原色,缠在他指尖,衬着那双筋骨青惨的手,更是脏污得紧。


近年来,他纵是对外强逞出副如常神貌,渐趋消瘦的身形却说不得谎,现下他便怔怔的望着手中的红绸,眼里沉着永夜般浓黑的哀惋,似透过这满目的苍颓顾念起了往昔,见到那个同他一起将这红绸系上槐枝的人。


锦觅最不忍见他此番形色,不由提亮声色小跑了过去。

“阿玉,喜服制好了,我瞧着可好看了,你快穿上试试!”她走近后,状似无意的觑了那红绸一眼,就急慌慌扯过捏在了自己掌中,顺带将那托盘往润玉手中一放,背起手道,“哎呀,你自哪儿找得的这么块破布呀?还是我替你扔了吧!”


润玉这才大梦初醒般回过神来,嘴角噙起浅笑,端起托盘垂眸细看了起来,在他举手欲触碰喜服上的繁纹细理时,却不料手抖得险些打翻了托盘。

当即苦笑着垂下了手,他记得,曾是收到过那人亲绘的喜服式样的,到头来不过空欢喜一场,于是强隐下泪意点头道,“确是件红衣华裳,劳众芳主费了不少心思吧!”


锦觅只作不知,闻言还很是自豪的挺起胸脯,讨巧道,“那是必须的,我万花谷如今怎么也算得是阿玉的后盾,平崖君那小子能哄了你去,已是占了天大的便宜,可不能再让人小瞧了阿玉去!”

“那润玉就先谢过谷中诸位大恩罢。”他逗趣着,以指刮过锦觅娇俏的鼻尖,直起腰径自步下台回房中去了。


锦觅这才回过手,端详起了手中这段红绸,只见缠吊的巾尾上,分明以金线挑绣出对名字,旭凤、润玉…对仗齐整,并蒂交缠。

既是相负,又何苦相思?


她恨生生想着,把这绸缎递到了连翘手上,附耳嘱咐道,“九霄门打得好主意,想让他们少主闭关躲个清净,我怎能不成全?你下去叫人把阿玉的婚期同这破布,一并送给他吧!”

没道理你害得我和阿玉家破人亡,背信弃义负他一腔情痴后还可独善其身。

血债血偿怎够?我要你剖心剔骨来还!

 


偌大江湖,自三十年前一战后,九霄、道经、泓佛三门鼎立,太湖东西二庭十八渚掌水运,峦岳南北威远、震峰两派十三州执陆脉,另有一阁一谷,地位超然不涉武林诸事。

一谷谓医毒双绝的天泉山万花谷,终年毒瘴弥山,轻易不见外客,有求者可至山脚水井镇济言堂内附上所需,以物易物,等候万花谷回复。

一阁谓掌通圣人天机舆图的玄机阁,世传其晓万事,可推衍星象,预算后事,指点迷津,故而玄机阁一信万金难求,然其世代避居大封山,八卦迷阵层叠相罩,擅闯者无不身死诡阵,非有缘有钱又有闲之人,不得其门。




旭凤和润玉的缘分,便始于十四稚龄。

十年前,旭凤随九霄门主太微出巡地界,恰逢附属常阳门叛变,不防之下与父失散,被一路追杀至大封境内,走投无路的旭凤,闷头冲进了大封山内,纵是追兵不再,他也被困于玄机阁布下的重重迷阵内举步维艰,熬过整整五天四夜,当他以为自己就将命丧于此时,却为出阁视阵的润玉所救。


他永远记得那时,那夜,那人。

凛凛长夜,夜幕衰垂,饥寒交迫的少年,再撑不住倒在了地上,他舔舔干涩皴裂的唇角,压下喉口泛起的铁腥血气,疲惫得四肢如注沉铅,半睁着眼止不住胡思乱想了起来,皆道玄机阁贯古通今,不知他们可也预算到了现有这样一个卑如蝼蚁的自己,在他们的困阵中挣扎不甘,忧惧生死。


他不记得自己可曾有睡过去,神思昏沉间,听得晓风振袖之细响,眼前飘来道白影,展臂落下的身姿,逸若蒲柳,翩跹似蝶,踏地无声的俯过身揽自己入怀,再抱了他起身后,乘风而去了。

那日蟾宫高悬,绰映在来人身后,朦胧间只见他墨发深目,素衣姣月,宁谧得镇住他一世心神。




旭凤是这百年来,唯一一个被带入了玄机阁的外人。

他在这里养伤期间,更得润玉时时探看,恍惚间觉着,白日里的他,看上去虽不及那晚天地一色来得动人心魄,却多了分煦阳般熨帖舒适的暖意。


君子如玉,世无其二。

有好事者曾更载过本江湖艳名录,囊全武之好女,审评容姿气韵,榜首赫然是已玉陨多年的万花谷谷主梓芬。

然少有人知,同期评载的还有本玉箫录,榜列各门派世家公子,审断容仪路数,笔者首推俊才即为洞庭西山的平崖君,而旭凤尚因年幼屈居榜二,这是最令他耿耿于怀的糗事。


为此,他才特央太微巡访要带上自己,准备一睹这劳什子平崖君真容,好生比过这场,怎料他的同行竟挑动了叛党纤弱的神经,决计对他父子二人痛下杀手。

而今峰回路转,误打误撞进了玄机阁,见得这神隐多年的阁中少主,旭凤简直忍不住对那集录者嗤之以鼻,不过是个短视家伙罢了,且不算集录时自己年尚十三,如今拔了节更是长得勇武矫俊,早不可同日而语。

就说润玉,莫道这玉箫录榜首了,便是那花间谱魁首也是坐得的,鼠目寸光之辈,才不屑与之计较,这么一想,他也好受了不少。

 


润玉是玄机阁少阁主,初晓时确令他惊叹,更不料玄机阁阁主会是位貌美女子,名唤簌离,是润玉的母亲。

一开始,他曾问过润玉,太微可有涉险,润玉宽慰到,九霄门气运在后,太微也已平安归门扫清余孽了,于是他便修书一封,道有高人援救,无需挂怀,心安理得的在玄机阁内休养起来。


而润玉竟也略通医理,旭凤起初便被润玉拘在他的布星阁内,千叮万嘱过他切莫莽撞,私自外出若被簌离知晓,恐将性命堪忧,于是他便老老实实龟缩在此,身上的暗伤倒反反复复,总不见大好。

过得半月余,润玉飞鸽传书总算是召回来彦佑,原是簌离多年前外出,捡回来收养在侧的义子,耐不住玄机阁寂寥,平日里寄居万花谷,习得些医术药理,现今也算小有所成了,且皆为同龄稚子,性子也跳脱直爽,会面后相互推介过,两方都亲厚了不少。



“万花谷?不皆言万花谷不见外客的吗?”旭凤被把着脉也不安分,直盯着彦佑,似要从他脸上看出朵花来,也好佐证下对方万花谷的不凡出身。

“去去去,凑这么近干什么?玄机阁还大隐于世呢,你不也进来了吗?”彦佑起手推开他些,转而又忍不住自己卖弄了起来,拿起腰上挂的方木牌扣在桌上,“喏,这就是我能自如出入万花谷的秘密,这可是临秀谷主亲手交给我的,由她们亲手制成,可解百毒驱虫瘴,妙得很呐!”

“你原来认识谷主啊?还和万花谷关系这么好的?”旭凤不免真心实意的诧叹着,听得旁侧的润玉都禁不住埋头轻笑出声,再看彦佑也扛不住笑趴在桌上,震得小几都颤了起来。

“不是,你们笑什么呢?有什么好笑的?”旭凤有些摸不着头脑的羞意。


“哎,别急别急,多的虽不便与你说,但我玄机阁呢,其实和万花谷师出同宗,万花谷前谷主梓芬你总知道吧?她其实就是临秀谷主和簌离阁主的亲师妹啊!所以有着这么层关系在里面,我们两处的人,可不就相处融洽了吗?”

彦佑死不正经的解释过后,看旭凤被他唬得满脸的将信将疑,不免慨叹道,“想我彦佑,堂堂妙手公子,说出去的话竟没人信了,真正是催人泪下啊…”


润玉听他满嘴胡言,暗笑着摇摇头,反手取过方沉香木牌,交到旭凤手中,“彦佑所言句句属实,我虽身居玄机阁,年来也会有近半数时光在万花谷习艺,这是临秀谷主亲制予我的木牌,现转赠给你,望你身内的沉珂旧疾能早得治愈。”

“你可是要赶我走了?”旭凤虚拢住木牌,心下竟徒生出股子不舍来,想把木牌还过去,指天起誓自己会乖乖呆在布星阁内,绝不出外乱跑,但纵然留下来又能如何呢?


玄机阁,终究是不涉俗世的,他便是那三万尘俗里最寻见的一俗人罢了,又怎能侥生妄念。


眉心却于此时叫只玉白的指点住,“又在胡思乱想些什么呢?你既是知晓,我玄机阁不可留你,那万花谷总是去得的,彦佑探得你身负奇毒,日久恐毁你武学根本,万花谷集天下医毒药理,最有望解你此毒的法子,就在那里了。”

他说着,不胜缱绻的抬指捋过他额角的一缕乱发,“我能做的,不过省你去水井镇济言堂一求罢了。”


“对啊,我可告诉你,多少人排着队想进万花谷一看都不成,你得了便宜还卖什么苦,快快收拾行囊,同我一道去万花谷找长芳主为你疗伤开药!”

彦佑风风火火的跳将起来,竟是一刻也不想留了,“润玉,干娘尚在闭关,我这趟避着她回来,你就做不知了,我也不等她出关来查验我功课了,指不定又是顿好打,这就带着旭凤小子去万花谷了啊!”

“你啊,躲得过一时,躲不过一世,练功总还是勤勉些为好,我也懒得说你了!”润玉说着,帮旭凤收拾起行囊。



待备好四五套衣衫、鞋袜,打点好所需后,观他情绪低迷,犹不忍劝解道,“母亲还有半月便要出关了,由她主理阁务时,我都会去万花谷学习医理,你且放宽心好生疗养,我们总能再见的!下了山也莫忘寄书一封给家人,免得他们担心…”

旭凤听罢,这才高兴地不住点头,此时他身段还不及长他近两岁的润玉高,便红着眼仰头傻望住他,自己也是懵懂的,人尚在眼前,就已期盼起下次相会了,还是彦佑实在受不住他们磨叽,提溜起旭凤逃也似的奔下了山。

 


他还不知道,入得这相思门,牵肠挂肚在心头,是他往后十余年日夜难解的等候。

就这般在润玉掌理玄机阁时,他于九霄门熬练着欲一振声名,好乞他知晓自己近况;在润玉前来习艺这半岁,持木拜见谷主入得万花谷,熟悉了这谷中的一草一木,一树一人。


而今这稀疏见证,皆被付之一炬,从此涯山海角,无人知晓他数十年如一日的守候与痴狂,世人转首夸叹起了平崖君的情深似海,满目的断壁残垣里,再没有倾心之人回首一笑的霁月风光,谁又来成全他能得偿己愿呢?

终不过造化弄人罢了。
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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武侠au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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